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馨律所开药方每剂煎一次,分三顿服,一剂药是一天的量。秦浪川三剂服下去,身上赤斑退尽,经诊视确认恢复如常,消息传出,上下无不欢欣。馨律又拦了两天这才允可众人探视。常思豪和安子腾等人进得屋来,只觉药味呛人,放眼瞧去,室内门窗都被棉被钉死,莫说光透不进,闷得空气也相当混浊。榻侧小桌上豆灯忽闪,秦浪川盘坐在床,听见门声,睁开双眼。众人瞧他目色清亮,神采如昔,只是经这一病,额间垄深,眉苍如草,容颜又憔悴许多,手背上微肿,皮肤干亮,脉管青幽,显出一种脆嫩的老态。
“老太爷,您怎么样?”“老太爷!您能坐着了!”大伙儿围上前去,你一句他一句地问慰,陈胜一尤其高兴:“老太爷的身子骨儿可真没的说,人家都是老当益壮,我看你这根本是壮而不老啊!”秦浪川淡笑摆手:“俗话说病来如山倒,何况是瘟疫?若无馨律掌门妙手良方,我身体再强,只怕也撑不住啊。”馨律道:“老爷子谬赞了,疫病最是毁人精气,普通人便算治好,也多半要萎糜多日,将养生息,看您现在的状态,精气神已经恢复了七分,确是难得。”常思豪蹭蹭鼻子:“师太,既然老太爷这病好得差不多了,这屋子也不用封得这么严实了罢?”馨律点头,亲自上去将遮窗的被单和棉门帘全都撤下,秦浪川三日未见阳光,觉得有些刺眼,以手遮额笑道:“这真是:少掌门揭黑幕,终于重开天日……”陈胜一接口道:“老英雄披战袍,合当再统三军!”众人鼓掌大笑。
常思豪道:“呵呵,这两句合在一处,不成了一幅对联了么?绝响,你来个横批吧,绝响?”
秦绝响正直愣愣望着馨律不知想着什么,被他一叫,有些错愕,张口道:“天作之合……”众人失笑,碍着馨律在,各自掩口刹声。
馨律面色淡然,扭头出屋。
秦浪川手指着秦绝响的鼻子骂道:“你那书都念到狗肚去了?”
安子腾笑劝:“少主用错一句成语,也不打紧的。”秦绝响知道自己这错不小,低头不敢吭声。秦浪川道:“还不快追出去给馨律掌门陪不是!”
秦绝响灰溜溜地出来,找不见馨律,听人说她出门上城去了,忙出了镖局,紧赶慢赶追上。
馨律听身后步音便知是他,也不作声,只顾向前。
秦绝响想道歉又不好开口,跟在后面东瞅瞅西望望,不时挠挠脑袋,嘿嘿笑上两声。馨律道:“你回去吧,我没有生气。”秦绝响可捡着个话茬儿,忙紧跟两步凑上去道:“是是,馨律姐,你涵养真好,生气的时候就像没生气一样。”馨律道:“什么叫就像没生气?我确实没生气。”秦绝响笑道:“对对对,我又说错话了。馨律姐,你的脾气真好,我要是遇着什么生气的事,一准儿忍不住,肯定要发作出来。”
馨律回过头来瞅着他:“你以为我不发作,是忍着,肚里却在生暗气么?”秦绝响连忙摆手:“我不是那意思……”馨律哼了一声,扭头继续走路。秦绝响仍在后面跟着,馨律问:“你怎么还跟着我?”秦绝响苦着脸道:“你刚才哼了一声,显然还是生气了。”馨律望着他那张愁得起皱的小脸,又好气又好笑,扑哧一声乐出声来,说道:“算了算了,我有气,现在消了,你回去吧。”
秦绝响见她笑容明灿,比之与平时刚冷的样子,一个活仙子,一个假木雕,简直天差地别,看得心里又欢喜又痒痒,说不出来的一股滋味在打着转儿,平时在府里和那几个婢子什么事儿也都做过了,可是就没有面对馨律时这种感觉,胸中毫无半分绮思邪念,只想着能静静地跟在她后面,时常不远不近,若即若离地看上一眼便心满意足。
馨律见他不动地方,问道:“你这样看我做什么?”
秦绝响回过神来:“馨律姐,你笑的时候很好看,可是平时总也不笑,是不高兴吗?”
馨律摇头:“我没有不高兴,七情六欲,本来就该节制。”
秦绝响道:“如此说这也是修行了?高兴的时候不笑,悲伤的时候不哭,那活着干什么呢?”馨律淡笑:“六识生六尘,六尘生七情,难道人活着就是为被这些情绪左右,面对人生的种种,去哭哭笑笑吗?你问的问题以我现在的修为,还难以说清,我自己修行的目的,是为摆脱七情六欲对人的控制,从平静中找到心的自由。”
“嗯……心的自由……”秦绝响琢磨着她的话,觉得蛮有意思。要找自由,必是心有挂碍,若无挂碍,只怕连这找自由的念头也不会有了吧?莫非说在她心里有什么事情郁结着?见馨律走远,急忙又紧跟两步追上。馨律皱眉道:“你怎么老在我身后跟着,让街上人看着像什么样?”秦绝响不解:“怎么不像样?”馨律道:“一个尼姑带个小孩在街上走,不是很不成样?”秦绝响挺起胸脯:“我不是小孩儿!”馨律一笑:“行行行,你不是小孩,是大男人,我问你,一个尼姑身后总跟个大男人,很好看么?”
秦绝响眨眨眼睛,打岔问道:“馨律姐,六识、六尘和七情都是什么呀?”馨律被他磨得心烦,但被问及佛法相关之事又不能不讲,答道:“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为六识,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为六尘,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、欲为七情。”秦绝响道:“你烦我跟在你后面,算不算是七情中的恶?”馨律闻言愣住。秦绝响笑道:“你讨厌我跟着你,说明修行还不够,心若真的平静自由了,也就不怕别人的目光和说三道四了。”馨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好一会儿,忽然阖目一笑,点头道:“你说的对。”遂不再赶他。
二人一路前行,街上冷冷清清,没什么人,也不觉有多尴尬,秦绝响又忍不住道:“馨律姐,我就琢磨不明白了,你们学佛的人,有很多戒律,这也不能吃,那也不能做的,这样又怎么能有自由呢?”馨律道:“自由可不等于无法无天,不管到什么时候,它都是有限度的,有一些是不能突破,有一些是无法突破,还有一些是不必突破。就像一个人在梦境之中能飞翔于天际,醒来却发现自己受困于肉身,类似的事情,总是无可奈何的。你觉得杀生吃肉是自由,可是这种自由又有什么好?所以戒律其实也未必是戒律,只要内心根本没有想法要去触犯,或不忍触犯,不愿触犯,它的存在与否,也没什么分别。”秦绝响眼带坏笑:“肉那么香,我不信你不馋。”馨律似觉在鸡同鸭讲,很无奈地涩涩一笑,不再言语。二人拐出街口,这时忽听东面人声喧嚷,似在打群架,遁声找去,只见一群人你推我搡正往一间药铺里挤,挤不进去的相互詈骂,大打出手。
秦绝响笑道:“莫非这间药铺在卖长生不老丹么?”
药铺中有人喊:“各位,别挤了,别打了!听我说句话!”街上有人高声道:“都停手吧!听听掌柜的说什么!”人声稍息。那药铺掌柜挤到门边露出脸来,说道:“各位,你们挤也没有用,药都已经卖光了,要是有的话,我能不拿出来吗?”街上有人道:“吴掌柜,咱们可都是几十年的老邻了,这时候你屯着药想卖高价,那可是缺了德了!”
吴掌柜脸色立刻变了,手往门楣高处一指,大声道:“这块涵和香的牌匾从宣德八年挂起,历经八朝,挂了足足一百二十四年!国有国法,医有医德!我们老吴家开药铺虽然做的是生意,但祖祖辈辈卖的是药,没有一个人卖过良心!”
人们根本无心听这些,有人问:“连翘、大黄、芒硝这几味都是常用的,平日店里应该屯的不少,难道连这些药都没有了么?”吴掌柜道:“全卖光了!不光那些,柴胡、葛根、黄柏、黄芩、羌活、白芷甚至甘草都一点不剩!”众人都沉默下来,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沮丧。
馨律听他们说的都是些除秽去疫、败毒清瘟的药,心头一震,隐约感觉要出大事。人群中有人道:“城中的药铺都跑遍了,全都卖光,可叫人怎么办?难道坐着等死?”还有人哭道:“我娘浑身起斑咳血,已经挺不住了……”又一人道:“吴掌柜,这事你可得想想办法,救大伙一命啊!”
吴掌柜也急得冒汗,踌蹰片刻,张开双手大声道:“各位!现在没有别的办法,我这就去拜见知府刘大人,请他求求严总兵,打开城门,差人出去采购药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