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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民国二十四年(1935) (第8/10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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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此信可见,鲁迅还是肯定《新潮》,对傅斯年和罗家伦的文章也有好评。但有的书上说鲁迅“对傅的文章赞许连连”并无出处,是臆造之语。的确,鲁迅在1919年4月16日曾致信傅斯年,此信以“对于《新潮》一部分的意见”为题,发在《新潮》第一卷第五号上。信中说:“现在对于《新潮》没有别的意见”,“《新潮》每本里面有一二篇纯粹科学文,也是好的,但我的意见,以为不要太多,而且最好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中国的老毛病刺他几针”。此外,还提出,“《新潮》里的诗写景叙事的多,抒情的少,所以有点单调”。信中还自谦:

《狂人日记》很幼稚,而且太逼促,照艺术上说,是不应该的。来信说好,大约是夜间飞禽都归巢睡觉,所以单见蝙蝠干了。我自己知道实在不是作家,现在的乱嚷,是想闹出几个新的作家来。——我想中国总该有天才,被社会挤倒在底下,——破破中国的寂寞。

鲁迅这段文字很清醒,也很深刻。可惜一些史家却视而不见。比如,鲁迅对《狂人日记》艺术上不足的清醒认识,比如将自己比作蝙蝠的自谦,比如要破中国寂寞的战斗精神,比如对“新的作家”的呼唤和期待……这篇文章,让我们不经意间看到一个早年真实的鲁迅。

此外,鲁迅在信中对叶绍钧等人小说的评价,也极具眼力。

我们也可从这封信中,揣摩出傅斯年对《狂人日记》的推崇。联系到《狂人日记》发表后,张东荪撰文攻击鲁迅时,傅斯年奋而著文反击,证明傅斯年是站在鲁迅一边的。

鲁迅除了支持过傅斯年等人办《新潮》,还维护过傅斯年的尊严和声誉。沈泊尘与傅斯年因对新文学的立场不同而有隙,曾给傅斯年画两幅漫画。一幅画傅斯年从屋里扔出孔子牌位,一幅画傅斯年捧着一个上书易卜生的牌位走进屋里。此两幅漫画刊于一直反对新文化运动的《时事新报》,针对新文化运动,可谓极具讽刺意味。鲁迅对此大不以为然。

傅斯年与鲁迅的淡然之交,维持到傅斯年1926年留学归国。傅斯年在广州中山大学任国文和历史两系的系主任,后鲁迅也到中山大学任教。两人曾有一段交往亲密的友谊。当时二人忙于教学,得其所哉。据当时在中山大学读书的学生钟功勋回忆:

孟真师博学多才,开的课很多……有《中国文学史》《尚书》等五门课……《尚书》除《盘庚》《康诰》等二三篇外,其余他都可背诵。常常在黑板上一段一段地写,并没有《尚书》在手里……孟真师上堂不带书,只带几支粉笔,登台后就坐在藤椅上,滔滔不绝地讲,讲得很快,无法笔记。他随着兴之所至写黑板,常常不管下课钟声的。

另一位学生温梓川回忆:

记得那年秋季开学时,中山大学请来了一个肥头胖耳的大块头,他有一头蓬松的乱发,一对玳瑁的罗克式的大眼镜,他经常穿着那时最流行的大反领的ABC白衬衫,没有打领带,外面罩上一套白哔叽西装,那副形容,说起来就是那类不修边幅的典型,但却显出了与众不同的风度。他似乎永远是那么满头大汗,跟你说不上三两句话,便要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巾揩抹他的汗珠,他老坐在中大出版部附设的民俗学会里,满头伏在室中央的一张大方桌上写着什么。

学究式的傅斯年刚到中山大学时,是勤奋、敬业而快乐的,从学生的回忆看,学生对他的学问根基的扎实、教学的认真、品行的端厚是很敬佩的。但傅斯年拟请同窗顾颉刚来中山大学执教,他与鲁迅的关系突然改变了,他的忙碌而惬意的生活也改变了。

先是鲁迅闻之,发雷霆之怒:“鼻(顾颉刚)来,我就走!”傅仍坚持请顾到中山大学。为不致刺激鲁迅,傅先让顾到外地购书,暂缓到校。鲁迅闻之,即提出辞呈。傅斯年为鲁迅大闹而感委屈,到教务长朱家骅那里痛哭失声,然后和顾颉刚一起提出辞呈。校方深感为难之际,学生表态三位学者都要留下。朱家骅只好硬着头皮,在三人间斡旋。鲁迅毫不退让。

从1927年5月30日鲁迅致章廷谦的信中,我们才知道,鲁迅之绝不与“红鼻”(顾颉刚)为伍,系鲁迅视顾为政治仇敌,不共戴天。信中说:

当红鼻到粤之时,正清党发生之际,所以也许有人疑我之滚,和政治有关。实则我之“鼻来我走”(与鼻不两立,大似梅毒菌,真是倒霉之至)之宣言,远在四月初上也。然而顾傅为攻击我起见,当有说我关于政治而走之宣传,闻香港《工商报》,即曾说我因“亲共”而逃避云云,兄所闻之流言,或亦此类也欤。然而“管他妈的”可也……

前天听说中大内部又发生暗潮了,似是邹(鲁)派和朱派之争,也即顾傅辈和别人之争,也即本地人和非本地人之争,学生正在大帖(贴——引者)标语,拥朱驱邹……

本书不愿置评鲁迅所谓“因‘亲共’而逃避”之论,因为没有任何材料证明,鲁迅在1927年有“亲共”的经历。但他对傅斯年和顾颉刚之怨怼,多是猜忌所致。鲁迅眼中的顾颉刚,不仅是“梅毒菌”,还是要迫害他的“清党”人物。而事实是顾颉刚乃一正直博学的学者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为两届政协委员、两届人大代表。

至于傅斯年,鲁迅也冤枉了人家。连他自己也在1937年5月15日另一封致章廷谦的信中说:“当红鼻到此时,我便走了;而傅大写其信,给我,说他已有补救法,即使鼻赴京买书,不在校;且宣传于别人。我仍不理,即出校。”傅斯年“大写其信”,想“补救法”挽留鲁迅,何错之有?自己如此偏执,也昭昭。联系鲁迅与很多人的龃龉,并不奇怪。

鲁迅在这封信中,对傅斯年让顾颉刚到北京去买书,也凭空非议:

现已知买书是他们的豫定计划,实是鼻们的一批大生意,因为数至五万元。但鼻系新来人,忽托以这么大事,颇为不妥,所以托词于我之反对,而这是调和办法,则别人便无话可说了。他们的这办法,是我即不辞职,而略有微词,便可以提出的。

鲁迅信中,对傅斯年让顾颉刚去买书,认为是早就预谋的“豫定计划”,而且“实是鼻们的一批大生意”。事实是,傅托购书很有经验的顾代中山大学买书,是为充实学校图书馆之举,迄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傅、顾在此谋取私利,贪赃枉法。写信臆断人家谋私,遭到诟病的却是罗织罪名构陷他人的鲁迅。

后来,傅斯年与顾颉刚也反目,那是因为顾喜独立研究,不愿在中山大学担任行政职务,未经与傅斯年沟通即离开中山大学到燕京大学任教。傅对此忘恩负义之举,大为火光,二人大吵一场。

文人间常闹矛盾,除了“文人相轻”以外,大都是脾气秉性之别引起,门户之见过重反目的亦有,但罗织罪名构陷他人的分道扬镳,不太多。中国受儒文化熏陶,文人大多爱惜自己的羽毛和操守。

“谬承遗命倍伤神”——文化传统呵护人陈寅恪

世人多把陈寅恪之“恪”字,读作“què”,说是因陈氏原居福建上杭,属客家人,当地读“恪”作“què”。据《守护语林》考证,上杭的客家话里,根本无“q”这个声母,“què”应为粤语的“恪”的发音。陈寅恪本人在成都燕大授课时,曾亲口对人说:“我的名字念‘客’。”有人曾问陈寅恪,既然你自己将“恪”读成“kè”,而世人却读成“què”,你为何不予以纠正呢?陈笑着反问:“有这个必要吗?”于是,世人误读至今。其实,陈寅恪不改“恪”之读音,乃有出处,《辞海》载:

恪(kè课,旧读què却),谨慎,恭敬。《诗·商颂·那》:“执事有恪。”《新唐书·崔元综传》:“性恪慎,坐政事堂,束带,终日不休偃。”其言“旧读què却”,可能另有原因。故读恪为“kè”与“què”无对错。

民国二十四年(1935),在燕京大学研究院读研究生的周一良,听说陈寅恪在清华大学开魏晋南北朝史课,便慕名去清华偷听。当时,陈寅恪已在北平各大院校声名远播,其博学和人品深受推崇。人们都知道,1932年夏,清华大学举行入学考试,中文系代主任刘文典找到陈寅恪,请他出国文考试题。

陈寅恪很快将作文题“梦游清华园记”拟出,外加对对子:“孙行者”“少小离家老大还”等;二三年级转校生有“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”等;研究生试题中的对对子,是“墨西哥”。

考生学养和临场状态不同,作文有好差之分,但对对子则五花八门,让评卷者大出意外。对“孙行者”者,有以“猪八戒”“唐三藏”“牛魔王”对之。更有不满者,怒对“王八蛋”。当然也有以“祖冲之”对“孙行者”,以“人比黄花瘦”对“情如碧海深”者。陈寅恪见之,不禁击掌赞叹。原本,“孙行者”的答案是“胡适之”,“盖猢(胡)狲(孙)及猿猴,而‘行者’与‘适之’意义音韵皆可相对”。考生中,周祖谟、张政琅等正是以“胡适之”相对。此次考试,在教育界成一时佳话。

但是,也有人大不以为然,刘叔雅等群起攻之,认为此等考试是开历史倒车。陈寅恪不得不在《学衡》杂志发表《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》一文,指出这么考,乃考应试者能否知分别虚实及其应用;能否分别平仄声;知考生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;知思想条理如何。这是以最简单的方法测验应试者的基本功。言之有理,质疑之声渐息。

正因如此,慕其大名,北平城内的各大学校的师生,成群结队,出西直门,过海淀镇,或骑车,或雇驴脚,或步行,到三十里外的水木清华去偷听陈寅恪的课,成为当时北平的别样风景。见衣着讲究的路人,络绎不绝地在古驿道上出现,强盗闻风而劝,企图拦路抢劫。但师生结伴而行,前去“聆听陈寅恪上课时那如同天幕传过来的梵音绝唱”,贼人也不忍下手。

周一良常听陈寅恪表弟俞大纲(其妹嫁给傅斯年)谈到陈寅恪,夸他学问博而精,于魏晋隋唐史学方面的造诣尤深。于是,周一良从燕京未名湖畔,到近在咫尺的水木清华去偷听陈寅恪的课。同往的还有在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工作的余逊、劳干。

周一良回忆:

第一堂课讲石勒,提出他可能出自昭武九姓的石国,以及有关各种问题,旁征博引,论证紧凑,环环相扣。我闻所未闻,犹如眼前放一异彩,常常为之所吸引。

周一良与余逊、劳干听罢,甚是钦服。三个京剧票友,都说像看了当时名角武生杨小楼的拿手好戏一般,连呼“过瘾”。从此,偷听陈寅恪的课,成了他们的必修课。

周一良原在燕京大学师从洪业(煨莲)教授,听他讲历史方法课,觉得受益匪浅。对洪业教授所说,只要掌握了历史之“何人”“何时”“何地”“何事”“何如”之“五何”,“你就掌握了历史”的教导一直牢记于心。今又听陈寅恪的课,懂得讲问题不仅细致周密地考证出某事之“然”,而且常常讲出其“所以然”,听起来有深度,有说服力。他认为陈寅恪补充了洪业教授的“五何”之论,即“为何”。有“六何”之法在手,便开通了进入历史的通道。

后劳干回忆:

在陈先生未曾上课以前,同学们已经知道陈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。上课以后大家因为注意的关系,每一个人印象都很深。此时方在初春,余寒未尽。陈先生穿的厚袍加上马褂,携着一大包书,用橙黄的包袱包着。清瘦的面庞夹着神情奕奕的目光,给人一个清晰的联想,想到这位盖世的奇才……寅恪先生身材瘦削,并且也不高大;加上了具有神采的双目和高耸的鼻子,的确有些像“甘地型”的人物。

陈寅恪留学欧美十多年,其学识渊博,为中外学人称颂,而其装束如乡间只知“子曰”“诗云”的老私塾先生。但就是一位这样的老人,在课堂“恒闭目而思,端坐而讲,奋笔而书”,所举史料详记卷数、页数,反复论证。所论者皆关宏旨,绝无游词,每课皆自立己说,非好奇之异,目的实只在求真。

汉代应劭在《风俗通义》中说:“儒者,区也。言其区别古今,居则玩圣哲之词,动则行典籍之道,稽先王之制,立当时之事,此通儒也。”陈寅恪自然是大儒,而他的学问在于研究历史,与庙堂无关。章太炎通儒也,然恃才傲物,过于狂傲。陈寅恪则谦虚谨慎,他的学问到底有多大,世人无有说清楚者。陈寅恪也从未将所学炫耀于人。仅举几例。

游学欧、美、日,陈寅恪以博学闻名天下。与陈寅恪同时代的友人罗家伦评论他:“寅恪从哲学、史学、文字学、佛经翻译,大致归宿到唐史与中亚西亚研究,又供他参考应用的有十六七种语言文字,为由博到精最成功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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