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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清华,梁启超先生讲某一问题时,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是:“你们去问陈先生。”
20世纪30年代,有一次,陈寅恪在讲到当时流行的学说时,这位曾多年留学德国的老人,笑着说: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两派学说,其实《孟子》中“食色,性也”四个字已足以概括了。听过这堂课的学生卞慧新回忆:“不佞体会,先生既轻视又肯定两派之说,只是认为两派各得真理之半,没有必要过分张皇强调。”据陈寅恪自己说:“辛亥革命那年,我正在瑞士……我立刻到图书馆借阅《资本论》。”这样算起来,陈寅恪可能是中国最早读德文原版《资本论》的中国人。
陈寅恪为我们的文化留下了多少财富?无法估计。
仅粗略地统计,陈寅恪在20世纪的中国学界,给历史学、宗教学、语言学、考据学、文化学及中国古典文学等领域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。其中一些领域的研究,极具开拓性意义。
冯友兰在《怀念陈寅恪先生》一文中,对他留下的文化财富,做了这样客观与公允的概括:
中国封建的历史学,大都是大人物纪传的总集和一些“断烂朝报”的汇编。寅恪先生用近代史学的方法,研究他所掌握的丰富史料,使中国的历史学远远超过封建时代水平,他是中国近代史学的创始人或其中极少数人之一。
陆键东先生在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中纵览他的一生时说,他那并不平坦的一生,“泛溢着一种博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情怀。它不仅使陈寅恪的生命过程从始到终弥漫着一种文化意绪,这还因为陈寅恪文化生命的巨大魅力,而令经受了20世纪数次社会重大变革的当世知识分子(以及后世学人),在以历史的理性回首这一段文化的历史进程时,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国学人之‘根’所原有的位置。中国传统文化在20世纪因了陈寅恪的存在,增添了一段十分感人的传奇”。
传统的中国文人,特别是民国初期的大师们,大凡有才学者,或狂傲,或峻急,或狂戾,或伐异,或恶札,或癖怪,或疯癫。而陈寅恪虽博学,却虚怀、诤友、清洁。
陈寅恪十三岁留学日本,在东京弘文学院就读。与也在那里求学的鲁迅是同学。
查1915年4月6日鲁迅日记,记曰:
晴,大风。上午得二弟信又一明信片,并二日发。赠陈寅恪《域外小说》第一、第二集,《炭画》各一册,齐寿山《炭画》一册。
陈寅恪与鲁迅即为同学,当有交往。但鲁迅除在这篇日记中,提到陈寅恪外,似再无涉笔。而陈寅恪的文字中,干脆不提鲁迅。
陈寅恪晚年这样解释他不与鲁迅交往的缘由:鲁迅的名气越来越大,最后以“民族魂”的大旗覆棺盖椁,继而成为“先知先觉”和“全知全觉”的圣人,他怕言此事,被国人误以为自己像鲁迅所说的那样,成为“谬托知己”的“无聊之徒”,“是非蜂起,既以自衒,又以卖钱,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”。
陈寅恪的表白没有涉及自1915年相识至鲁迅晚年二十年间的交往经历,而只谈鲁迅晚年以及过世后,这背后藏有深意,其间的不屑和嘲讽,世人是看得清的。一生都不愿谈鲁迅的,还有一位大师,便是如同陈寅恪一样灵魂高洁的钱锺书先生。
陈寅恪与王国维是好朋友。王国维沉湖之前的最后一夜,是先到老友陈寅恪家小坐,翌日自沉于颐和园鱼藻轩前的昆明湖。晚上,清华同人及学生手执素灯,移王国维灵柩到清华南成府的刚秉庙停灵设祭。陈寅恪身着长袍,行旧式跪拜大礼,在洋化了的清华大学,殊为奇观,吴宓及研究院学生,也仿效陈寅恪,以旧式祭奠之礼,长跪王国维灵前。
陈寅恪挽王国维曰:
十七年家国久魂销,犹余剩山残水,留于累臣共一死;
五千卷牙签新手触,待检玄文奇字,谬承遗命倍伤神!
在鲁迅发表《谈所谓“大内档案”》,称王国维是“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”时,陈寅恪在《挽王静安先生》一文中,认为王国维自沉是“殉清”,又在《王观堂先生挽词》序中,提出王国维“殉文化”说。他再在《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》中,重申以一死见“独立自由之意志”之旨。他认为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原因是:
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,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,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,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;迨既达极深之度,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。
两年以后,清华研究院同人,请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碑文。陈寅恪为故友写的碑文是:
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,真理固得以发扬。思想而不自由,毋宁死耳。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,夫岂庸鄙之敢望?先生一以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,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,一姓之兴亡。呜呼!树兹石于讲舍,系哀思而不忘。表哲人之奇节,诉真宰之茫茫。来世不可知者也。先生之著述,或有时而不彰;先生之学说,或有时而可商。惟此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,历千万祀,与天壤而同久,共三光而永光。
陈寅恪与胡适的关系,也可一提。
对陈寅恪的博学,胡适是有体会的。当年,胡适花费很大力气,写了《陶弘景的真诰考》。得出《真诰》抄袭《四十二章经》的结论,沉醉于“发千余年未发之覆”之愉悦。但傅斯年告诉他,陈寅恪早就说过《朱子语类》中,曾经指出《真诰》有抄袭《四十二章经》之处。胡适找来这部南宋朱熹讲学语录一百四十卷之《朱子语类》的“老氏”“释氏”两卷来查看,果然如是。心中便对陈寅恪有了深刻印象。
解放军进入北平之前,北平经济衰退,社会动乱,物价飞涨,民生凋敝。即便陈寅恪这样的大学教授,也穷得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。陈寅恪的学生季羡林将老师的窘境告诉了胡适。胡适闻之,马上决定赠一笔大数目美元给陈寅恪。陈寅恪很感动,表示愿将自己所藏图书让与胡适,以抵巨款。胡适婉言拒绝。后季羡林以北京大学的名义购买老师的珍藏书籍,借胡适的汽车从陈家拉走一车。据说,陈寅恪只收两千美元。而他的一部《圣彼得堡梵德大辞典》,价值就远远超过这个数。其实,是为了方便北大研究东方语言的年轻学者使用,陈寅恪借机将这些珍贵的藏书交付北京大学。
1948年年底,解放军解放北平时,国民党开始“抢救学人”的计划。胡适托邓广铭转告陈寅恪,南京政府已派专机抵达北平南苑机场,拟接胡适、陈寅恪等著名学者去台湾。陈寅恪对邓广铭说:“走。前许多天,陈雪屏曾专机来接我。他是国民党的官僚,坐的是国民党的飞机,我绝不跟他走!现在跟胡先生一起走,我心安理得。”
陈寅恪与胡适同乘飞机离开北平,中途决定不去台湾,这是胡适不曾料到的。学人间相互理解,胡适尊重陈寅恪的选择,陈寅恪也尊重胡适的选择。他在《对科学院的答复》中说过:“没有自由思想,没有独立精神,即不能发扬真理,即不能研究学术。”陈寅恪一生都坚守这一思想。
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曾经两次掀起批判胡适的运动。胡适的弟子和故旧们为自保纷纷写文章清算胡适思想,争先恐后地与他划清界限,连胡适的儿子也参与批判父亲的运动,最后在政治高压之下,精神分裂,抑郁而死。陈寅恪非但不参加批判胡适的运动,反而冷眼道:“一犬吠影,十犬吠声。”
陈寅恪在1934年写的《王静安先生遗书序》,是给后世留下的一个绝响,也是陈寅恪为自己写下的“墓志铭”:
先生之学博矣,精矣,几若无涯岸之可望,辙迹之可寻……寅恪以谓古今中外志士仁人,往往憔悴忧伤,继之以死。其所伤之事,所死之故,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。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。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,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。
《民国清流》第四卷描写文人抗战时,将叙述陈寅恪大师的家国情怀。
“表现出普遍的固定的人性”
——有理论素养、富有个性的严肃批评家梁实秋
梁实秋于1932年夏,应邀到北京大学担任外文系主任。
1930年,在校长杨振声的力邀下,他与闻一多到山东大学担任外文系系主任兼山东大学图书馆馆长。同年12月,他受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译委会主任胡适力请,开始翻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。原计划用五年至十年翻译完这部巨著。译者共五人,由闻一多牵头负责,另外四位是梁实秋、徐志摩、陈源和叶公超。
但世事难料,诗人徐志摩乘飞机飞往北平途中空难逝世,闻一多不践承诺,兴趣转向研究古典文学,叶公超到官场当差,陈源南下武汉大学,后又去欧洲。五人合译作古,老实的梁实秋深知翻译莎翁全集意义重大,遂一个人独自承担此大任。
实际上,直到1967年,耗去人生最好年华的三十八个春秋,三十七部四十册,共计三百万字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才最后译完,由台湾远东图书出版公司出版。是年8月6日,举行了盛大酒会,庆祝这一世纪工程。人们赞曰:“梁先生替中国文艺界新添了一大笔精神财富。”从此,人们称梁实秋为“莎士比亚传人”。
梁实秋虽以个人之力,独自完成浩瀚的工程《莎士比亚全集》的翻译,却是以文艺批评家的身份登上中国现代文坛的。
冰心在燕京大学读书时,在《晨报副刊》发表新诗《繁星》《春水》,风靡北京校园。在清华求学的梁实秋,偏偏写了一篇批评文章,认为冰心这些小诗虽清新隽永,但情感湮没于理性,缺乏奔放的热情,只是受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影响而已。这显示了梁实秋作为文艺批评家的天赋。
1921年3月,他与顾一樵等人组织“小说研究会”,后扩大成“清华文学社”,闻一多、朱湘、孙大雨等皆为社员。翌年,与闻一多合著《冬夜草儿评论》,并在《创造周报》和《创造》季刊发表作品。1923年赴美留学,在哈佛大学研究院,师从白璧德,接受新人文主义。新人文主义和古典主义融合,形成了梁实秋坚持的以人性论为标识的理论核心。1926年,梁实秋回国后,先后在南京东南大学、上海暨南大学、北京大学执教,主要讲西洋文学批评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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